血 型
此刻,我倚在手術室外間的門邊,透過屋中隔墻的大玻璃窗,望著頭冒虛汗、雙目微閉、臉色寡白的他,心靈一陣顫栗……
他是個滿腦殼子紅薯砣砣的人。那名字就顯得又土又俗—余富貴。
雖說我們同年、同鄉、同學,又同時招工進礦,可我從心底里看不起他。我們兩家只隔一條小河,但我是縣城小居民,他是公社小社員。我能說一口基本標準的普通話,還能寫幾句詩呀快板呀什么的。他呢,只曉得沙坡土種西瓜,死黃土種紅薯,說話也是一口道道地地的鄉土腔,在女同胞面前也不會換換調子。我妻子第一回聽了他說話,“咯咯咯”地笑了半天,問我:“你們老家是說這種話呀!你會說么?”我聽了直臉紅——那時我們還沒結婚呢。
人家說,就是同一件工作服,在我們身上也會產生不同效果……
進礦不久,我就當了文書。每月下十來天井,余下的時間在隊部辦公室里算工資、發工資、領發勞動保護用品,寫廣播稿、辦宣傳欄……儼然是個坐辦公室的人了。
他仍在工作面上當大工,從不缺勤,干得很起勁。別人夸他,他就羞羞地笑,似乎很滿足。
有一回,他為搶救工作面負了傷,打脫了好幾顆牙齒。我勸他到長沙大醫院里去鑲磁牙——那不至于過分影響美觀。他卻結結巴巴地說:“不……不合算,來回路費都要十幾塊。雖說是公家出,也是錢哩!”終于在縣里鑲了口亮晃晃刺眼的假金牙!開發票時,他又極力聲明:“有一顆是我讀初中時爬樹絆脫的……”
只有他才這么呆!
可呆人有呆福,他很有些官運:當勞模,入黨、升值班長、副隊長,去年又升了區長,作古正經的正科級,管著全區兩千多職工。
幸虧我從小看“ 三國”,雖然心里不太看得起他,從來也不露到臉上。我們處得不錯。我沒有得罪過他,他當官了自然也不會虧待我這個老鄉……
可是,三個月前礦宣傳科要調我去當新聞于事,他卻不放,說工區正需要我這號人,要我到局“采掘隊長培訓班”去學習。誰不知道煤礦最累的是采掘隊長!出牛馬力,當芝麻官。管屁大事,受兩頭氣。我是那個材料么?哼!給我升兩級工資我也不愿干呢……
轉機來了;他考取了干部行政管理學院,學制四年,享受本科畢業生待遇。他的好八字真使我眼紅!我高興地在床上翻了好幾個斤斗,他要去深造了,還會硬把我拴在采煤隊么?
我在辦公室里找到了他。東拉西扯地談了兩個多小時。談家鄉的小河,談區里的新聞,談當年同學時的軼事……就是沒談我要談的事。我想讓他起頭,他卻好象沒這事一樣,真急人!我看看表,已經十點多啦;再望望他那張橢圓形的臉,竟無一絲歡欣的波紋!我憋不住了,問:“富貴,何時走啊?”
“走?到哪里去?”
“上大學啊!”
“唉,局里王書記找我談了一個通宵……”
那腦殼里的紅薯砣砣又作怪了。談一個晚上?要是我,十個晚上也不行!我追問:“那你打算怎么辦?”
“以后有機會再說吧。”
“再說,說個屁!現在誰不想撈個文憑?書記說幾句‘煤還是要出的,不能都丟下工作去拿文憑’,你就當圣旨了,白白地把這么好的機會丟掉,真是天字第一號大傻瓜!”這些話我都沒說出口。我知道,說也沒用,他是個一頭撞斷了電線桿也不回頭的犟角色。我嘆了一口氣,怏怏不樂地回家。他跟著我下樓,似有話說,卻又不開口,默默地陪著我走。
驀地,一個白色的身影飛奔而來,腳步聲攪碎了夜的寧靜。近了,原來是一位面生的年輕護士。
“出什么事了?”他問。
“有人急病,要動手術,急需輸血,我去找廣播員……”
“什么血型?”我問。
“A型。”
“我去!我是0型!”他急急地向醫院走去,又回頭看了我一眼,那目光似乎是問我什么血型,能不能同他一起去……
男人的血是寶貴的。我才不去冒那個傻氣呢:“我……唉!B型……”
我趕快溜走了。
真是見了鬼喲!此刻,我又氣喘吁吁地奔到了手術室,無力地倚在門邊,木然地望著里間——那手術臺上躺著的竟是我親愛的妻!我的血液本來也是O型啊……
屋里突然忙亂開了。靠墻坐著養神的他倏地站起,走到手術臺邊,捋起衣袖,將胳膊伸到外科大夫面前,要求第二次輸血。
那只胳膊被推開了。
我的心一陣發緊,全身感到冰涼,周身的血液好象馬上就要凝固了。我惶恐、羞愧。我顫抖。我應該把屬于自己的那一份萬能血液,獻給那些配占有這種血液的人們。
顧不得多想,我用發抖的手推開門,捋開呢料的衣袖,把胳膊裸露出來。我低著頭朝里間屋沖去……
為了救她,也為了救自己!
(作者:謝春陽)